B制片人方励:我和李玉,就像《断·桥》中的孟超与闻晓雨

作者/曹乐溪

“有观众肯定我就很开心,票房不是我的事儿,是投资人的事儿!”

坐在劳雷影业的会客厅,聊《断·桥》诞生始末,一时兴起的方励会忘记自己除了是电影编剧、监制,也是出品人之一。

距离《断·桥》杀青已经600余天,但回想起闻晓雨、孟超的少年复仇之路,大桥下埋藏8年的隐秘犯罪,秦岭肃杀的冷风,很多拍摄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,夹杂着险些令他丧命的腰伤。

不少看过电影的观众说,那个生猛的李玉又回来了。和李玉合作18年,方励与导演的关系,亦如《断·桥》中的晓雨和孟超,相互陪伴与救赎,羁绊已达到灵魂的默契。

吃鱼,杀鱼,钓鱼,《断·桥》似乎在述说人为刀俎的现实残酷,但又留下光明与暖意。

蓝莓与孟超、晓雨蜗居在工地,但一起做饭吃饭时,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。

正如方励所言,人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。“大家看完这部电影,可能在生活中会松一口气,他们都能走过,也许我们也可以。”

在《断桥》里

看见善与恶的千回百转

作为多年的搭档,方励知道李玉一直想拍关于女性复仇的故事。

在监制电影《兔子暴力》时,两人探班顺道去当地采风,当时已经有了闻亮父女和朱方正的故事雏形,但在最初的版本里,闻亮并非被活埋,而是钓鱼时被船桨砸死。

“因为想着是被淹死,所以我就一直在找嘉陵关拐弯的地方,有一点山坡阻挡,有幽闭感的杀人现场。”

采风勘景的过程中,开车路过一座巨大的冷却塔。颇具现代化的大电厂周围,乡村却是凋敝破败的景象。

“我跟李玉说,你想想这儿一定发生过很多故事。于是就有了孟超,一个亡命天涯的少年闯入者。”

因为手刃欺负姐姐的村霸,让背上人命的孟超只能藏匿于工地打粗工,而这令他恰好成为朱方正杀害闻亮现场的目击证人。

作为旁观者,孟超本可以不把线索告诉被蒙在鼓里的闻亮女儿闻晓雨。

在诠释这个角色时,王俊凯与导演多次探讨过人物行为动机。

“孟超的价值观里对是非对错是非常有意识的,有点类似于江湖上的义字当头,所以通过新闻发现闻晓雨遭受了什么。即便自己处境不安全,他依然选择帮助她。”

站在秦岭山头,孟超向闻晓雨讲起姐姐喜欢诗歌。海子的《黑夜的献诗》反复出现在电影中,仿佛是对这个少年宿命般的判词,他是黑夜中为闻晓雨点亮一盏灯的人。

“姐姐是他没能救下来的,面前又是一个姐姐,他无法坐视其陷入悲剧,因为他知道朱方正有多强大。”

孟超铤而走险,闻晓雨则面临内心激烈的挣扎。

恨了8年的生父不是因出轨消失,而是被活埋进钢筋混凝土的大桥里,成为一尊沉默的雕塑。爱了8年的养父道貌岸然,不仅残忍杀害父亲,还为了平息事端试图灭口更多人。

“一切都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,”方励认为,“闻晓雨身上附着着我和李玉强烈的个人情感。”

就在《断·桥》开机的前一天,李玉的母亲重病进入ICU抢救。正赶上头两天的拍摄戏份重,导演结束工作放下麦直奔机场,赶回北京见了母亲最后一面。

现实中丧失亲人的巨大悲痛,在电影里化为闻晓雨誓要替父报仇的执着。

在混凝土里埋尸,还是活埋,灵感其实源自1979年的一部意大利电影《警察局长的自白》。

作为犯罪片而非悬疑片,《断·桥》从故事开头就暴露了凶手是朱方正,在李玉和方励的理解中,他的恶带有人性百转千回的复杂。

虽然在利益冲突面前一念成魔,但朱方正有时又会流露出善的一面:他会不忍心对闻晓雨下毒,会劝“唐叔叔”不要再起杀心,给甘小漾300万息事宁人;会在数落孟超时像个碎碎念的老父亲,抱怨着“晓雨怎么和你混到了一起”。

喜欢客串的方励,给自己安排了逼着朱方正杀人的“唐叔叔”的角色。

两人在车中的对话,是穷途末路者的相互威胁。

“导演完全让我和范伟即兴演的,作为两个男人,各自在自己的身份上我们怎么面对这一切。”

朱方正希望用钱摆平,位高权重的“唐叔叔”却决定斩草除根,甚至咬牙切齿道,“如果有一天你让我和我的家人置于危险时,我拿你怎么办?”

叨叨问方励演下来感受如何,「爽」是他脱口而出的答案。

“范伟老师是老戏骨,我就是个素人,但我(的角色)是他的上司嘛!”老方哈哈大笑。“所以看到他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,就有一种虚荣的满足感,真的是过瘾,好玩!”

孟超与闻晓雨

是相互救赎的灵魂伴侣

《断·桥》里,闻晓雨与孟超争执中的一吻令人错愕。

“他们之间更像是灵魂伴侣,而不是浅表的男女之爱,”方励认为。“两人身处绝境,都没有找到自己命运的出口,怎么可能去谈恋爱?”

一吻救命的情节取材于现实。2011年在深圳,一个16岁的男孩准备跳桥轻生,却因为一个陌生女孩奋勇扑过来的一吻,而选择重新面对生活。

逆境中释放的善意与在意,成就了电影里闻晓雨和孟超的相互救赎。

作为编剧,方励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放进角色:13岁在炸药厂待过3个月,做过钳工,17岁下乡修大桥,甚至有过被混凝土险些活埋的惊心动魄,这让《断·桥》中大桥坍塌、活埋事故以及轰炸冷却塔的剧情,在镜头记录下逼真可信。

“钢筋怎么打,模型怎么立,置景与美术的很多设计都是我指导的,我盖了整整12个月的大桥啊。”

方励告诉叨叨,正是由于江对面没有路,卡车开不进去,只能用索道运输混凝土,才有了电影中闻亮被活埋的可能。

在细节上极致考究,在拍摄上,导演给到演员足够的创作自由。

闻晓雨和孟超查看U盘记录,徒手掐灭香烟的剧情,甘小漾与朱方正在雨中的讨价还价,很多台词都是现场演员即兴创作的。

作为女性导演,李玉擅长拿捏两个女人立场对立、却又微妙的惺惺相惜。晓雨和甘小漾在家中对峙那场戏,即便没谈拢,在把U盘和蓝莓都交付给对方的那一刻,甘小漾是放心的。

而朱方正在冷却塔内与孟超的较量,贡献了电影后半段的精彩。

两个生死攸关的人,一个气急败坏地骂对方流浪狗、小流氓,另一个则嘲讽对方作恶多端终败露,世界就是这么小,“那场戏也都是临场反应,”方励记得。

“拍了那么久,他们已经是孟超和朱方正了,是两个真实的人在较量。”

“小凯和范伟老师演的时候,我们这些‘吃瓜群众’在旁边看得特别过瘾,这是完全活报剧啊!”

精彩的对手戏,离不开演员的潜心打磨。

方励印象中初见马思纯时,《断·桥》还没到定演员的时候,所以连剧本都没带。后来李玉将初稿发给马思纯,“她当时正要去南方,飞机上一路看完,给李玉写了一个读后感,李玉看哭了,我也看哭了。”

“我们觉得,这完全就是闻晓雨。”

而王俊凯在没开机前,就已经成了孟超。

李玉的电影要求演员必须体验生活,为贴合角色,马思纯去学习人像雕塑,王俊凯在修车行干起了钳工,两人花了很长时间训练磨合,培养起晓雨和孟超之间的默契。

开机合影在嘉陵江拐弯的一个河滩,方励问剧组人员小凯呢,结果一个黑不溜秋蓬头垢面的男孩近在咫尺。

“我根本认不出来!”方励感慨。“我和他说,你这是从大凉山下来的彝族小黑孩,脸又尖人又瘦,头发也不洗。”

在南部县拍戏的时光里,空闲时间王俊凯就在街上游逛,去火锅店、麻辣烫店也不带助理,自己一个人溜进大排档。没人能认出这个穿着破烂的野孩子,是平日出门保镖环绕的明星。

“他说他最怀念的就是那段时间,每天都活在人间。”方励说,“在那里,小凯真的找到了一个漂泊少年的感觉。”

“做电影,就是和观众交朋友”

闻晓雨和孟超在戏里搏命,戏外方励也在经历生死考验。

在秦岭拍戏时天气寒冷,泥地里站了几个小时,他忽然感觉自己“一下子腰不行了”,腰痛导致四天四夜无法入睡,去看骨科,医生直接说要做手术,拿钢钉固化。

拍南充火车站朱方正接晓雨的那场戏,回程路上方励突然右脑剧痛,随后眼球不能转也看不清,人一站起来就摔。

在北京辗转多家医院,做了无数个检查,定性为痛性眼肌麻痹,方励形容自己像一辆装甲车,“每一个零件是好的,但所有系统乱套了。”

从神经紊乱到心绞痛,拍《断·桥》的日子里他几次经历鬼门关。几十年没住过院,常年“白天干科技、晚上做电影”的连轴转作息,让方励不会记得,自己已经接近70岁了。

与李玉导演搭档18年,从《红颜》开始,方励就担任电影编剧。聊到两人的默契,他坦言一方面自己擅长剧本策划,另一方面与李玉也像孟超和晓雨一般,成了创作上的灵魂伴侣。

拍《断·桥》,两人一场架都没吵过,18年来第一次。

“合作这么多年,早就是命运共同体了。我们的电影观审美,包括对剧作本身的认知非常一致,”方励告诉叨叨。

“——当然,也还是会有差别,比如我特别喜欢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,这个命题她是熟悉的,但她不会那么喜欢男人的刚烈的东西,虽然她也是重口味的(笑)。”

方励总是充满干劲儿,带着外联亲自去勘景,来回一千多公里的跑。别人对影视寒冬心有戚戚,他却和叨叨热情地聊小规模社区影院的建设,既救活院线又延长电影的生命力。

“电影就是零售嘛!不用非开在豪华商场里,在社区做两三个厅经营成本低,十几个人一团购能开几场,老百姓的生活就丰富了。”

在老方的世界里,做电影是纯粹而快乐的事情。“其实外部环境对你没啥影响,无论满街都是钱,还是到处冰天雪地,你埋头储备和创作就好。”

与其说是通过做科技公司早早实现的财务自由,让他拥有这份底气,倒不如说,这个热爱电影的老顽童早就想得通透。

他不存私房钱,不囤不动产,也不沾染有钱人收藏古董字画这些“雅趣”,把自己所有的个人财富投进电影里。

有空时,方励都会在社交媒体上回复网友评论,转发《断·桥》相关的影评。“做电影就是和观众交朋友,”他觉得。“和大家分享观影感受,如果有人鼓掌,我就会掉眼泪。”

几乎每部戏,他都会去客串个小角色,等待着影像流传数十上百年,给家人后辈们留个念想。

“你会一直活在影像里,这赚得不是钱,是命啊。”